寛恕的輕與重:從電影〈赤色謊言〉談起
文/金毓禎(文字工作者)
電影〈赤色謊言〉(Red Dust)開始於令人震驚的一幕影象,被打得面目全非的黑人,躺在門前,遭到旁人拖離,他用僅存的一隻眼睛向後凝視著,手臂往後伸,指尖還在輕徵地顫動著,彷彿有什麼來不及道出的信息,是他想要留下的…。可惜,最終殘留下來的,不過是一灘濃得化不開的血水,還有那被染紅的泥土地。
染紅的泥土地的意象,是本片開始的疑團,也是英文的片名(不知道為什麼中文竟會被翻譯作「赤色謊言」)。它代表了怎樣的真相,到底應該如何加以解釋,成為整部影片所要探討的重心。
染血的泥土地,淹沒封存在1986年南非的大卡魯;十四年後,許多人陸續返鄉,為了解開這個謎團。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巡迴庭的列車,載著從前不可一世的獄警如今卻成為階下囚的德克,滿心盤算著以「打過折扣的真相」來換取特赦,一路駛進。特赦案的另一方當事人,男主角艾利斯.蒙龐度,則是以國會議員的姿態,穿著一身白衣,在眾人的歡呼中回到出生成長的這片土地,為了找尋過去戰友史帝芬的下落,並且駁回這次的特赦申請。同為南非籍的美國執業律師莎拉,則是在猶如代父的左派律師班的要求下,回到了如今業己面目全非的家園。
導演非常巧妙地藉著影象的交替剪輯,以高度對比的手法,分別敘述著白人律師與黑人議員的返鄉過程,與各自親友的會面與餐聚,來形構一個至今仍舊黑白對立分明的世界。表面上,這時的南非業己經歷過轉型正義的過渡時期,由曼德拉所帶領的黑人政府統一執政,私底下,種族的因素仍舊分裂著社會,白人居住在白灰短牆建築的西式社區,黑人則群聚在甚至仍舊保有鐵皮搭建的低矮住宅中,在法院外等待開審時,白人牧師禱告,稱這是「不合法的政府,黑人聚眾威脅,侮辱屬乎上帝的子民」,黑人示威者則手持著標語與旗幟,要求「把這些白人凶手,一輩子關起來,永遠不要讓他們出來」。
這些來自不同階級背景、有著不同人種膚色的生命,除了歷史的傷痕外,如何可能有任何輻湊、交集,進而能夠尋找出有關於那塊染血的泥土地背後的「共享的」、「完全的」「真相」?!
記憶,往往被用來證成真相。但究竟是誰的記憶才算數?誰又可以宣稱自己的記憶,背後沒有任何的私心?德克的記憶是,經過刑求虐待,艾利斯一五一十地招供了。他把記憶用作籌碼,威脅對手不要再追問有關於史帝夫的下落,否則就要抖出艾利斯如何在對質時指證了好友是非洲民族議會的左傾好戰份子,從而毀了這位政壇新星未來的從政生涯。艾利斯的記憶,則因為處在刑求的高度壓力下,而支離破碎,甚至,乍看之下,與既有的相關事證相矛盾。在他的記憶背後,有的則是慘不忍睹的內心折磨,用他的話來說,「代價實在太大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是我沒有說的」,「我無法回首往事」。在強調黑人權力、黑人勝利的輿情下,他不敢承認自己也崩潰過,想要藉著承認莫虛有的罪名,終結一切。往意識的更深一層走,倖存的他,不斷地自責內咎,懷疑當年的指證,促成了史帝夫的失蹤。
如果真相的獲得,最終不能脫離主觀的視野,那麼真相也不得不依賴彼此的善意與信任。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主張說出真相便可以獲得赦免,正是有見於此。但制度立意再好、再良善,卻無法存在在虛空中,偏偏善意與信任,卻是這個社會所最欠缺的。德克,根本毫無悔意,只想要鑽法律的漏洞,用最小的代價,為自己爭取最大的開脫。而艾利斯,作為黑人,甚至對為自己辯護的白人律師莎拉也心懷敵意,無法敞開心胸。在二人首次通電話時,他連禮貌說「再見」都懶;相約在過去只許白人進入的泳池碰面時,還刻意把門鎖起,讓她不得不翻牆進來;甚至,在庭上出言諷刺律師策略運用的失敗。於是,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巡迴列車帶給這個小鎮的,反而是進一步衝突的昇高,原本寧靜的夜晚淪陷在暴力縱火的失序中。
或許,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的會場旗幟說的是,「真理必使我們得以自由」,但那能帶來自由的真理,無論是就加害者,或被害者來說,不可能憑空而降,不需要付出代價。艾利斯選擇說出真相,犧牲自己的名聲,乃至於看好的政治前景。他的主動揭露,使得德克不得不放棄原本的算計,承認自己知情並參與了史帝夫的不幸命運。沒有釋放,沒有失蹤,埋葬在黃土堆中的,是一個十八歲正值青春的生命。
面對這樣巨大的歷史結構性罪愆及其所帶來的悲劇,單純採取受害者,或加害者的角度來看事情,實在是太過簡單的一件事。個人不必走出自己的立場與感受,用對方的角度來看事情,只要一直堅持自己是對的,就可以良心上過得去。無怪乎,德克在提到過去的所做所為時,他會說白了,「這是戰爭,他們贏了,就是這樣」,申請特赦,不過是一場演給黑人看的戲。而那些倖免於刑求的黑人,也可以抱持道德的高姿態,畫地自清,不屑於與受不了刑求而說出秘密的背叛者共伍,甚至,語帶威脅,要把背叛者處死。
難能可貴的是,片中選擇了一個同時具有被害者及加害者身分的主角,作為敘事主軸。要被害者同時坦承在加害者的行動中自己也有責任,實在是一個太過艱難的責任。艾利斯該如何面對史帝夫的年邁雙親?他又該如何面對自己的處境,既需要別人寬恕,又有權選擇要不要寛恕他人?
寬恕之為物,可以輕如鴻毛,也可以重於泰山。要求別人要寬恕,自己卻不肯寬恕,使寬恕二字變成「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虛無」。惟有那能接受寬恕並寬恕別人的人,會了解寬恕帶來了的是新關係的建立,它既輕且重,輕,使得人終於得以從過去的囚牢中得釋放,重,則意味著要用全新的生命,來彌補過去造成的傷害。在影片中,艾利斯在原諒了德克,撤消了對其特赦的異議後,來到了史帝夫的家中尋求赦免,他取代了史帝夫,成為這個家庭的另一個兒子。曾經痛苦地埋怨自己不該活得比兒子更長壽的母親,如今方才獲得了安慰。平安,也才真正地降臨。
當然有人會說,這些加害者因為坦承犯罪就可獲得大赦,但是對於那些受害者及家屬而言,侈言寬恕,是否公平?莎拉在離開南非前,便同大力贊揚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用和解而非報復來解決歷史創傷的班,有過了這麼一番爭執。班的說法是這樣的,「重要的不是把壞人關起來,而是如何凝聚各個族群。我們必須趕在記憶失落之前,趁著這個機會,把過去揭開。…人死不能復生,我們的傷害要如何可能修復?讓壞人去承擔他們的罪孼,而我們必須處理自己的忿怒。」
南非的真相調查委員會的主張不單是轉型正義,更像是修復式正義,藉由透過在公開的場合讓受害者與加害者乃至於社群共同來討論衝突的議題,被害者可以質問加害者,可以敘述自己的遭遇,贏得社群的支持與幫助,而加害者透過自白,亦可以使其不得不面對道德良心譴責,藉由社會的羞恥與復歸儀式,而讓社群正義得以在所有涉利者都參與討論的過程中,獲得伸張。
修復式正義與赦免所帶來的平安,不靠權力取勝,而靠寬容與體諒達致。惟其如此,生命才能承受得起遠比粉飾太平的謊言更具殺傷力的真相,也惟有如此堅持不懈地對真相的迫切尋求,最終才能夠帶來自由。片尾引用了屠圖大主教的話,為整部影片的宗旨定調:「在直視怪物的雙眼後,得到懇求多時的寬恕後,讓我們關上通往過去的門,不是為了遺忘,而是不要囚禁在過去。」